木有心之

一个小号

【第七美学原理集】《戏·梦》

*10.30

*采样:电影《霸王别姬》

*一个特殊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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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师父。”


我奉了茶,那男子微微抬起头,从老旧的相册里移开一点目光看向我,而我却直勾勾的看向他手中的相册,那照片太老旧了,翻着黄,像片枯叶一样,不知被他摩挲过多少次,摩挲得手指头都快没了指纹,我只隐隐约约的看到一抹绿。

他并没有阻止我去看那照片,见我奉了茶半晌不走,只是直勾勾的看那相册,便也笑了,递了相册到我手中。


“看看?”


我这才看清了那照片的全貌,那照片上一男……不是,是两个男子,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位男子一身白色长衫,即便是这枯旧的老照片,也能看出那是当年上好的织月锦的料子,柔白的月光很适合那男子,而那背后负手而立的男子,确是一身墨绿色的军装,长长的披风有一半搭在了白衣男子肩上,似是拥他入怀一般,温柔可靠。那男子星眉剑目,身材高大,别说是在那时,即便是放到现在,也是万里挑一的男人。

不知为何,看着这照片我却霎时间红了脸,我认出了那白衣男子就是我面前的这人——我的师父,我师父年轻时生得极好看,当然,我师父现在也好看,是那种容颜未改的好看,我脸红只是,那军装男子微微低头看向我师父的样子,竟像是,竟像是......

——竟像是在看他的妻


我只好红着脸把相册还给了师父。


“看个相册,为何看得面红耳赤?”师父笑着逗我。

“师父,那人……”

“你来,”师父招了手,“想听故事吗?你来,来我身边坐下,我给你讲故事听。”




02

“我再见到他时,那时是我第一次登台,不,应该说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角儿登台。往日里,我都是那般小角色,牡丹亭的杜丽娘不是我,西厢记的崔莺莺不是我,霸王别姬的虞姬更轮不到我,我都是那些丫鬟仕女的小角色。所以你也别怨师父现在不让你唱那大戏,你还架不起来那些大角儿,师父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便是在那时推开了李希侃戏园子的门,那时还不是李希侃的戏园子,他推开门,人高腿长,一步跨过门槛,引起一片惊呼声,戏园子的老板连滚带爬的迎上去,腰躬成一个虾米,感觉他差点就要跪下了,李希侃听见轰动,躲在帘子后面偷瞧他,他那时很年轻,但也是生得那般好看,那身军装简直像他打娘胎里穿出来的似的,他再没见过比他更适合军装的人。

老板引他去了包间,又屁颠屁颠的跑回后台跟李希侃说,可不得了,他是万万没想到毕司令会大驾光临,这场戏他无论如何不能演砸了,他这万一演砸了,从此这城里,再也没有他李希侃能容身的戏园子了。

李希侃那时年少气盛,看这些权贵大官不顺眼,那人的好皮囊给他留下的好印象瞬间就消散了,他自是不会演砸,这是李希侃第一次登台,不是为了这个人,他也得为了自己争口气。

李希侃有意触他眉头,在临上台前一秒,和器乐班子打了声招呼,说今天的戏份改了,咱改唱《霸王别姬》了。

他这一说所有人都傻眼了,今天这出戏原本准备的是《拾玉镯》,没有老生的角色,自然也就没有老生的人选,现在突然说要唱霸王别姬,虞姬尚可,霸王去哪里找呢?

李希侃那时也是倔,他偏是不喜欢他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打压他一下就是不痛快,于是戏还是那出拾玉镯,只是在开场前,李希侃让器乐班子突然开始奏乐,自己画了孙玉姣的妆,却扮了虞姬的行头,冲上台,先唱了一段虞姬单独的西皮二六。 

对于他这般带兵之人,若是有三分忌讳,这霸王别姬便是硬生生的触了他的霉头,谁愿意听到这战败之歌?李希侃临下台换装前,斜着往二楼那包间瞟了一眼,正对上他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模样。

他好像不甚忌讳。


等李希侃唱完了今天的戏,回了后台卸妆,后台堆满了各路人马送来的花篮,这也是那时的惯例,李希侃妆卸了一半,老板又命人抬进来一个巨大的花篮,这花篮大得出奇,足有其他花篮的三四倍,李希侃一皱眉。

“这谁送的?”李希侃问老板。

“毕司令啊!”老板比他更加的喜笑颜开。

“他人呢?”李希侃问。

“刚还在外面……”

老板指着门口的手指头还没收回来,李希侃便冲了出去,带着半面残妆,奔到门口便停了下来。

那人没走,他换了个座位,从那包厢里出来了,坐在正对着戏台子的位置,看到李希侃从侧门冲出来,却忍不住笑了。 

“这样好看。”

李希侃气红了脸,一跺脚转身就回了后台。

他却站起来跟着他,直跟着李希侃到了后台,李希侃坐在镜子前继续卸妆,那人便在背后站着,安静的笑着不看他。

“你是认出我来了?”那人问。

李希侃不说话。

“你在怨我?”

李希侃还是不说话。

“你看,这花篮是我答应你的,我没食言。”

李希侃站起来,拿了擦脸的绢子,丢到他身上就走。




03

“你可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我幼时学戏时,有一个师哥,他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唯一疼爱我的人,我敬他,爱他,赖他,我也在等他。”


三伏天儿,大中午的,所有的孩子都蹲在屋檐下吃饭,李希侃一个人站在院中的一口大水缸里,水缸盛满了水,中间放了凳子,李希侃把一条腿掰到头顶,就那么单腿直楞楞的站在凳子上。

汗水早就湿透了那小薄衫儿,李希侃从小生的唇红齿白,经不住这正午的毒辣太阳,一晒,晒得面皮儿透红,像渗了血似的。

他已经很累了,可是他不能动,那小凳窄小得很,纵然他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也仅能容纳他的一只脚。这是师父特制的家法,上午的唱腔,李希侃嗓子没吊上去不说,还唱错了一句词,被罚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听见堂屋里的声音,他听到有人在哀求着师父什么,他也听到师父生气而压抑的怒骂声,平心而论,师父人是好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很严厉。

他不想让那人惹了师父生气,师父生气了,那人也免不了一顿罚。

那人很快出来了,李希侃已经浑身僵硬的不能动了,师父在檐下背手站着,那人走到了他旁边。

“小侃,下来吧。”

“师哥。”李希侃轻轻的唤了一声,却并没有动作。

“师哥,”这一声李希侃带了点哭腔,“师哥我动不了了。”

“没事儿,你一头栽下来就行,师哥接着呢。”那人笑笑,又冲他眨眨眼,“刚好也给师父做做样子,让他觉得罚得狠了,下次就不敢了。”

李希侃动了动,就那么直挺挺的往下栽去,那人一伸手,没接稳他,却把他揽进怀里,两人一起往地上栽去。

“哎呦~”那人笑着叫了一声,“疼哦~”

“师哥......”李希侃挣扎着要爬起来,他担心压痛了身下的人。

“嘘——”那人却一把将他揽回到自己胸口,“别动,你现在就要装作完全动不了的样子。”

李希侃乖乖的伏在那人胸口,脸隔着他的薄衫儿听着他的心跳,那人一用力,抱起李希侃雀跃着跑走了。

“师哥,慢点儿。”李希侃被颠得说话都打着颤儿。

那人将他抱厨房,厨房里有师娘熬的一大锅绿豆汤,他刚才偷偷的捞了好多绿豆,装了满满一大碗,藏着留给李希侃。 

“慢点儿喝,多喝点儿,不然你晚上非得中暑不可。”

李希侃头晕脑胀的,却忍不住笑了:“师哥你到底是要我慢点儿还是多喝点儿?”

“我是让你慢慢的喝,但是要多喝点儿。”

李希侃从碗里抬起头看向那人,眼睛乌亮乌亮的,那人突然想起,师父收下李希侃时,便是看中了他这一双眼睛。 


“若是以后吊了眼角,便是天然的媚态横生,怕不知是要迷倒多少人。”


那人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用手指抹了一下李希侃唇上的绿豆汤。

“慢点儿喝。”他说。

还将自己那手指,放进唇里吮了一下。


李希侃怀里揣着一个已经冷掉的馍,一路贴着墙根儿疾走,小碎步像极了在台上走得那步步生莲的台步,没有声音却极快。

他很快见到了那个人,在后院墙根儿下,举着砖块儿罚站的,他的师哥。

“师哥。”李希侃小声的叫了一声。

“你怎么……”

男孩已经很累了,近二十斤的砖头他已经举了约莫一个时辰了,师父是罚他举一夜的,他没成想师弟会来找他,他怕被师父发现了,师弟要跟着一起受罚。

“师哥,”李希侃蹭到墙角坐下,“吃点东西吧。”

那个馍已经完全凉了,上面只有一点李希侃的体温,他似乎是努力的想要把它捂热,但还是失败了。

男孩摇了摇头,他不能放下砖头,胳膊已经没了知觉,他知道自己若现在放下了,便再也举不起来了,若是师父突然出来看见了,定会罚得更重。

“师父房里已经熄灯了,”李希侃小声的说,“师哥,歇歇吧,不然,我替你举一阵儿。”

男孩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砖头。他没打算让他师弟帮他举,他师弟是要唱花旦的,必然要有着女子般的窈窕身段,到时候胳膊上出了那硬硬的疙瘩肉,谁愿意看一个有着肌肉的虞姬?

但是男孩的胳膊已经沉重得像灌了铅,连个馍都拿不动,抓在手里,却塞不进嘴里。

李希侃拿过馍,撕成小块,塞进男孩嘴里。

男孩机械的咀嚼,吞咽。

“师哥,”李希侃的声音细小绵软,似乎是因为平日里吊嗓子,练那花旦的唱腔,而练出了独有的细腻。

“你说,我们要吃多少苦,才能成个角儿啊。”

男孩转头看了看李希侃。

“你觉得苦吗?”

“苦。”李希侃再喂他一口馍。

“苦你还来学?”

“我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男孩看着暗黑的天空不说话

“师哥,”李希侃又叫了他一声,“你说等我以后登台了,能收到花篮儿吗?”

“能,”男孩看着天空笑了,“师哥首先给你送一个,送一个最大的,比所有角儿的花篮都大,好吗?”


男孩跟李希侃告别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师哥?你要去哪里?”李希侃扯住了男孩的包袱,他感到惊恐,男孩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他如果走了,李希侃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小侃,对不起,”男孩握住了李希侃的手,“我决定去外面闯一闯,你等我好不好?等我闯出来个名堂,我就来接你走,咱们不吃苦了,你以后就跟着师哥好不好?”

“师哥,我现在就跟你走!”

“对不起小侃,对不起,”男孩除了道歉无计可施,“我现在不能带你走,你现在跟着我还是吃苦,你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男孩是偷偷的溜走的,背着一个简陋的小包裹,只有几件破旧的衣服,李希侃从脖子间扯了自己的护身符,塞进了男孩的包袱里。

“师哥,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你拿着,若有急用,就当了卖了当盘缠,若没有急用,你就留着当个念想,你记着我。”

“师哥,你千万记得回来找我啊,我可等着你呢。”


男孩走出很远,翻了一下包裹,摸出一个小小的玉观音。




04

“你看,你现在过得多好,我都没怎么舍得罚你吧?从我师哥走了之后啊,我就是在等待中过日子了,等他是我人生的头等大事,唱戏反倒成了第二件。那个年代不太平啊,戏子的地位那么低贱,那些王宫贵胄,在府中豢养一两个戏子,白天唱戏晚上叫床,都是很平常的事儿,这种的,就是兔子。 ”


李希侃第一次正式的登台,角色就是一个小小的侍女,他师父果然没有看走眼,李希侃那细长的眉眼,婴儿肥还未尽褪的脸,办上相,吊起了眼角,变真是天然的媚态横生,又娇俏可爱。

唱罢这场,师父收到了贝勒府的拜帖,指名邀请李希侃上门。

师父笑了,说什么贝勒爷喜欢这孩子都是假的,但是在那个年代,他们这等身份低贱的戏子,若想出人头地,这些王宫贵胄——纵然是没落的,也不可得罪。

贝勒府的轿子已经停在戏院门口了,师父扶着李希侃的肩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李希侃出去的时候,转身回了后台。

即便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他也不忍心亲眼看到这样的结局。


那顶载着李希侃的轿子并没有按部就班的走进贝勒府的大门,在通往贝勒府的路上,一队绿顶篷的高大的军用吉普车拦住了那顶轿子,原本红簪花缀金线的轿子还显得挺富丽,在这一整队的吉普车中倒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一个副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站在轿头高声开口。

“我们司令想请李先生去府上坐坐,以便商量后日唱堂会之事。”

轿子突然停下的颠簸颠晕了李希侃的脑袋,他似乎不记得后日有堂会的邀请,难道是师父接了帖子没有告诉他?或者是后日的堂会不需要他上台?

正在思索中,远方传来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听声音倒像是个练家子,军用皮靴在地面上铮铮有声,那脚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轿子前,那人俯下身,撩开了轿子上大红的幔帐。


“李先生,请吧。”


李希侃第一眼抬头,看向了轿子外面那长长的车队,七八两军用吉普中间有着一辆略显矮小的轿车,但很明显那辆轿车是被保护在了中间。

李希侃收回视线,那人俯身掀着轿帘,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脖颈见一个小东西,从那板板整整的军装领子中滑落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玉观音。




05

“我不乐意——初见的时候我是不乐意的,他让我留在他的府邸,跟他住在一起,我不乐意,他说走就走,我等了这么多年一个信儿都没来,我能说乐意就乐意吗?再说了,直接住他府上,倒显得我真像个兔儿爷。”


师哥是回来了,可是李希侃却不乐意喊他师哥了。


“毕司令。”

冷着一张小脸,故意疏远的称呼,让毕雯珺忍不住嗤笑出声。

“好,”毕雯珺伸手揉了揉李希侃的脑袋,一如儿时那般,“不叫师哥也行,本来我也算是叛逃师门了,想来师父也不愿你再叫我一声师哥,那,起码叫一声名字吧。”

“说笑了,毕司令,您的名讳哪儿是我们这些屁民能直呼的。”李希侃冷着脸往后躲了一步,躲开了毕雯珺揉他脑袋的手。

“小侃。”毕雯珺无奈的唤了他一声。


他这么一叫,李希侃就绷不住了,就想投降了,就委屈了,就想哭了。

师哥走了啊,他唯一的依靠走了啊,这一走就是七八年,从他还在戏园子里练着,到他能登台演个配角,这些年多少苦多少累都是自己一个人熬过来的,再没有人向师父求情,再没有人偷偷的给他留绿豆汤,数九寒冬的时候,他冷得暖不热被窝,也不能再把脚偷偷的踩到师哥的腿上让师哥给暖暖。


李希侃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在等他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唱戏不苦,那些童子功练起来也不苦,他愿意唱戏,真正苦的是师哥不在身边的日子,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

李希侃低下头扁了嘴。


毕雯珺伸手拉了李希侃到怀里抱着,一下一下的抚着他的背,李希侃手没处放,还跟他生着闷气,又不想抱着他,于是把手攥了拳抵在他胸前,却抓摸到了一颗军服上的扣子,于是李希侃攥着那扣子哭了起来。

师哥也苦啊,战场上枪炮无眼,师哥从一个无名小卒混成一军司令,身上有多少伤啊,从前师父压腿只要重一点师哥就要叫个不停,明明师哥是那么怕疼的人。


李希侃这一哭就有点刹不住,毕雯珺倒是极有耐心的等着他哭,后来发现站着有点累了,索性把人抱到腿上坐下,继续由着他哭。

李希侃索性把着七八年攒的眼泪哭个痛快。


那一场哭完后倒也没怎么样,只是李希侃多了个稳稳的靠山,这事儿李希侃藏着掖着不让任何人知道,除了师父,师父那边李希侃不想瞒,也瞒不住。

“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毕雯珺问李希侃。

“好,就是天天骂着你呢。”李希侃端着茶碗斜乜了毕雯珺一眼。

毕雯珺却是笑了起来:“还能骂的动我,说明身子还行。”

“其实师父没怨过你。”李希侃放下了茶碗认真的看着毕雯珺,“你走了以后,第二天早上师父才发现,原是打算让我们去找,后来说算了,人找回来心也回不来了。”

“师父也是怕你遇上事儿,一直找江湖上的各路朋友打听着你的消息,后来听说你从军了,也就放下心了,起码算是有个归宿了,至于战场上怎么样,那就是你的造化了。”

“你去看看师父吧,”李希侃伸手覆上了毕雯珺的一只手,“咱戏班子那么多个孩子,你是最早来的,却没跟他到最后。”


毕雯珺是在年前上门去看了师父,穿着一身军装,规规矩矩板板整整,进门放下礼物,先磕了三个头。

师娘心疼孩子,这么多年没见,现下看见毕雯珺依旧安然无恙还功勋加身,出落得高大笔挺,也混出了个模样,开心的直抹眼泪,师父别扭的冷着个脸扭个头不看毕雯珺。

“我可受不起毕司令着大礼哦,您现在可是这城里的最高指挥官了,小民不过是一唱戏的,您这可是乱了礼数哦。”

师娘气得掐了师父一把:“受不起你还在这儿坐的端正!”


师娘做了酒菜,李希侃陪着师父和毕雯珺坐下,三杯酒下肚,师父也是真的开心了,拉着毕雯珺说着他儿时的事儿,又愤恨着这混乱的时代,日本人,国军,共军,时而自家人打外人,时而自家人还要打自家人。

师父喝多了,李希侃和毕雯珺把师父送回房,二人溜达到了后院儿,墙根儿下还放着几摞子砖块,毕雯珺抓起一个在手里颠了颠。


“也不知这砖块儿换过没有,还是我当初举的那几块儿吗?”毕雯珺笑着问李希侃。

李希侃抬头看着月亮没有理他,突然听到他开口。

“天晚了,今晚睡我那儿吧。”



06

“现在想来,我从没跟我师哥说过什么,我师哥倒也没跟我说过什么,不管是喝醉的时候还是清醒的时候,有些事情,我们大概都是心知肚明,但终究是不打算说出口。”


那晚毕雯珺夜宿李希侃的厢房,只有一张床,李希侃先上了床挤在里面,毕雯珺脱了军装,又把披风拿来盖在了被子上,多加了一层。

“还是手脚冰凉?”毕雯珺问。

“老毛病了。”李希侃往被子里缩了缩,背过身去不看毕雯珺。

“来,脚踩师哥腿上,像小时候那样。”毕雯珺笑着去抓李希侃的脚踝,李希侃吓一跳,连蹬两下想躲开毕雯珺的手,但他哪儿拼得过在战场杀伐之人的手段?别说一双脚了,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毕雯珺按在了怀里。

“别动,小侃,别动了。”毕雯珺的声音蓦的粗重了起来,喘息声也多了几分。

李希侃抬头看向毕雯珺的脸,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现在面颊红得异常。

“你是醉了。”李希侃说。

“是,”毕雯珺压抑着笑笑,“我是醉了。”


同样的身体构造,李希侃不可能不知道毕雯珺发生了什么,就算是可以帮他暖脚的体温,也已经高得异常,于是李希侃凑了过去,拉近了和毕雯珺的距离,直到二人之间没有距离。 

“毕雯珺。”不叫师哥那便叫名字吧,“你是醉了。”


那夜李希侃听到了蝉鸣,明明已经入冬了,不知是何处来额蝉鸣,月光竟是在后半夜越发的明亮起来,透过窗照进来,照的床榻上那缠绵悱恻的二人竟显得愈发的没羞没臊,罔顾人伦,但是有什么所谓呢,师哥醉了,他也醉了,月亮,月亮也醉了罢。


李希侃藏的掖的一直很好,就算要和毕雯珺见面,也只会在戏园子散场卸完妆之后,乘一辆小黄包车或者二人小轿,在毕雯珺的司令官邸的后门停下,门房开了门,放李希侃进来,李希侃可以直接进到后院,摸到毕雯珺的房里。

见面总归不可能是客气的寒暄,二人都在那干柴烈火般的年纪,有时连一声招呼都省了,也没空计较谁先抱住了谁,谁先吻住了谁,反正最后总归是会滚到床上,等第二天醒来才可以正常说说话,再等到晚上,李希侃从后门溜出去回戏园子住。

后来毕雯珺也会去找李希侃,直接从后院翻墙进去,就是他当初从戏园里逃出去的那夜翻过的围墙,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师父竟然还是没有修缮,一个略显低矮的缺口让当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毕雯珺就能轻易的翻出去。


“师父他这么多年一直等着你有一天偷偷翻回来呐。”

李希侃这样解释。


直到李希侃正式的作为一个角儿,以自己的名字挂牌登台那天,毕雯珺大张旗鼓的去听了李希侃的戏,送了一个全城最大的花篮,还要被李希侃摆那么一道,气是气不起来的,就是觉得这人别扭的可爱,晚上在床上收拾一顿就好了。




07

“我还记得啊……那是……大概,1941年吧……”


师父是在冬天离开的,老人家算是寿终正寝,毕雯珺帮着李希侃给师父发了丧,师娘散了戏班子,决定带着师父的骨灰回老家。

临走前,师娘把李希侃托付给了毕雯珺。

“虽然你早就离开师门了,但是你师父还挂念着你,小侃也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你就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以后多关照一下小侃吧。”

毕雯珺送了师娘上火车,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认真的跪下,对着师娘的窗口行了家徒之礼。


时间又过了两三年,那是中国最混乱的两三年,也是毕雯珺最左右为难的两三年,那两三年,混乱的人持续混乱,但歌舞升平的人也在持续的歌舞升平,戏曲也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冲击,舞厅出现了,歌厅出现了,人们喜欢跳“迪斯科”多过于喜欢听戏了。

但李希侃还在坚持着,不为了什么,只是因为那戏园子,毕雯珺买下来送了给他,那是李希侃的戏园子了。


毕雯珺最后一次出现在李希侃的戏园子里的时候,又是一个冬天。

他来跟李希侃告别了。

这座城他守了很久,这是他的大本营,原本以为他只要在这里坐镇就好,但是现在上级的命令下来,他要开拔了,他要上前线了。

“那你带我一起去!”李希侃扯着他的大衣不放手。

“不行,小侃。”毕雯珺努力的想把李希侃的手从自己的大衣上解开,但是不知道李希侃是哪里来的力气,毕雯珺竟然一下子没能解开他的手。

“小侃。”

“你带我走,毕雯珺,”李希侃攥得大力,指关节泛白眼眶泛红。

“我不能,小侃,我不能,莫说是军中的规矩,战场上枪炮无眼,我护不住你,小侃,我连自己……”

“所以你就又要丢下我!丢下我第二次!”李希侃猛的甩开了毕雯珺的大衣,眼眶终究是兜不住那泪珠,毕雯珺想靠近,却发现自己的衣襟勾断了李希侃的指甲,一根手指鲜血淋漓。 

“小侃……”毕雯珺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去送死!我怎么办!我在这里唱戏?”李希侃丝毫没有在意手上的鲜血,刚从戏台上下来的他还带着未卸完全的残妆,眉眼狰狞不复往日的娇俏。

“对。”毕雯珺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要唱戏,你就留在这里,唱戏。”


“我一日不归,你就唱一日,我一年不归,你就唱一年。”


“李希侃,我毕雯珺自认没有那么伟大,当初从军是为了在这乱世混口饭吃,混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是武行出身,师父教的也是硬桥硬马的真功夫,素来读的那些唱本也是水浒三国之流,我懂这些,我自认也只能做这些。”

“但是从军这么些年,我始终没能明白什么是家国天下,或许我心里并没有那么庞大的家国天下,我要上前线,只是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师兄弟,师娘,和师父的骨灰,都在这里,若是这城破了,他们该何去何从。”

“小侃,你也在这里。”


李希侃终于冷静了下来,垂着头看着自己留着鲜血的手,鲜血已经在地上凝成了一小滩,他宛如大梦初醒一般,迷茫的抬起头看向毕雯珺。


“所以,小侃。”毕雯珺俯下身子握住了李希侃的肩膀,这些年他愈发的瘦弱了,自从师父走了以后,他成了这城里梨园的顶梁柱了。

“你要唱下去。”

“我唱了,你能听见吗?”李希侃茫然的问。

“我能。”毕雯珺笑了。

“只要你唱,我就能听见。”

“我听见了,循着那声儿啊,我就能找着家啦。”



08

“那几年我也是没闲着,东奔西跑了很多地方,他让我在哪儿乖乖的等他,我哪儿呆的住啊!我从来就是个不听话的主儿,说实话,这辈子除了我师父的话,我谁的话都没听过,你现在倒是跟我反着来啊!除了师父的话,谁的话都听?”


毕雯珺走的第二个年头,前线的消息一道接一道的传到李希侃的耳朵里,李希侃终究是坐不住了。

他卖了自己的宅子,卖了戏园子,遣散了自己门下的几个小徒,甚至连自己的行头全都变卖了,那一套霸王别姬的行头好看极了,李希侃咬着牙,说卖就全卖了。

揣着一大包的钱粮,这是李希侃筹集的军饷,他要到前线,他要找到毕雯珺,把这些钱交给他。

李希侃是孤身一人上路的,路上没有遇到毕雯珺,倒是遇到了另一队中国军队,首长是个好人,看他一人行路确实危险,于是邀请李希侃和他们同行,陪同他走一段路。

走了几天,李希侃见这一支军队穿着用度实在是破败不堪,士兵们的穿着都是布衣绑腿,和毕雯珺那威风凛凛的毛呢大衣比起来实在是天壤之别,李希侃心一软,便把给毕雯珺筹集的钱粮,全数送给了那位首长。

首长和李希侃聊过后,为他找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是部队的文工团,李希侃从此就跟着文工团到处进行慰军演出,他的嗓子还没坏,唱得比那些小姑娘好极了,领导还安排人给他们写了新戏,什么《白毛女》啊之类的,李希侃学得很快,学会了还负责交团里的其他人。

平心而论,那几年李希侃过的也很快乐,他不再是李老板了,他成了人们口中的李老师。


直到1949年10月,李希侃都没有再见过毕雯珺。




09

李希侃的故事讲完了。


我师父名唤李希侃,我初见他是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时我刚没了娘,父亲想卖了我给人家做童养媳,我从家里逃出来,混在文工团里做点杂活,捡点剩盒饭什么的糊口。

师父就是在那时见到了我,他看了我很久,突然问我,想不想唱戏。

我说想,我是真的想,我见过师父唱戏的样子,在戏台上的师父太好看了,他是天生属于那方台的人。

于是师父带我回家了。


师父已经很久不收入室弟子了,像我这种养在家里的徒弟叫做家徒,半是徒弟半是儿,师父已经年近不惑了,却依然没有家室,没有孩子,师父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每天去文工团或者学校教戏,回家后教我,房子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师父说这和他以前的宅子比起来是差远了,但是这里好,因为这里是单位给他分的房子。


那个男人是在我来到师父身边两年后,突然闯进了我们的家门。


我迄今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衣衫褴褛破败的像个乞丐一样的男人最开始敲开门的时候,我下意识想从兜里掏了零钱打发他离开——我以为他是个乞丐,但是他却目光坚定的看着我说,他要找小侃。

我问,谁?

他说,李希侃。

于是我只好叫了师父过来,我迄今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会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完全失态,他抱着那人大哭不休,我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哭泣,他丝毫不在意那人是不是浑身泥泞是不是看上去像一整年没有洗漱,过长的头发和胡须让我完全想象不到那人的面容其实非常的清秀好看。

当然,那是在他洗漱干净,在这里住下之后的事情了。


茶凉了,我去给师父换茶,师父把相册递给我,让我带进去收好。刚迈过门槛,却撞上了从屋里出来的那个男人。

“毕叔!”我笑了。


毕叔对我很好,比师父对我好,师父对我很严厉,师父罚我的时候,毕叔会在一旁帮我说话,偷偷的劝师父,还会想尽办法帮我偷懒,师父要求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毕叔就在夏天给我煮绿豆汤,冬天给我烤红薯。


“给你师父换茶?”他笑着摸摸我的头。

“嗯。”我一点头。

“我去吧,”他从我手中接过托盘,“你赶紧去练功课,不然晚上你师父检查不过,晚饭又没得吃了。”

说完又冲我眨眨眼睛笑笑:“我这次才不会偷偷起来给你弄吃的。”


毕叔拿着热茶出去了,我看到他在师父身边坐下,披了外套给师父,师父握住了他的手,笑得很安心。


我突然想起我好像问过师父,师父名气一直很大,来拜师的人也很多,但师父不收入室弟子,来拜师的人,师父一律告诉他们去考学或者进文工团就能跟他学戏,于是我便问了师父,为什么会收下我。

师父想了很久对我说:“也是奇了,我初见你那一天,竟发现你的眉眼,一半像我,一半像他。”

像吗?我照过镜子,师父是好看的柳叶眉丹凤眼,但我是柳叶眉杏核眼,圆圆大大的,一点也不像师父啊。


我把相册收到柜子里,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再打开来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照片上那绿军装的男子剑眉倒竖,英俊挺拔,一双星眸圆圆大大,炯炯有神。

啊!

我猛的站起来透过窗子看向院子里。

我好像……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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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的话: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懂这篇文章的结构,这是一个比较大胆的尝试,每篇开头的第一段,双引号中的那一段,是以李希侃的口吻在讲故事,而后又换做第三人称,是以他的徒弟“我”的身份在记述这个故事。

原本是想直接以李希侃的视角做第一人称的叙述来写这个故事,但是第一人称的限制会多很多,讲故事也很进行,所以写着写着又换成了这种杂糅的方式。

至于老毕的身份其实不难猜,至于老毕最后找到李侃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惨也不是很难猜,算是和《霸王别姬》的原著一样,有一个比较不那么悲剧的结尾吧。

(其实还是写了个悲剧结尾的)

(我是魔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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