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有心之

一个小号

《戏·梦》

*这是原本设定的be的结尾

*放出来了,就不加毕侃的tag了

*能不能看到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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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接下来的故事,或许与师父无关了。


我本以为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能在最好的时间里宣告结局,唱过那么多悲剧的唱本我也喜欢圆满的爱情,但是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


我和师父、毕叔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从当初被师父捡回来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也渐渐开始顶替了师父的位置登台演出,那时,往日那些莺莺燕燕书生小姐的爱情故事倒是少了一些,多了一些《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戏,这些我也唱,穿着利落的绿军装,打了绑腿,两条长辫甩在脑后,活脱脱一个小红军。

毕叔看过戏就笑我,笑我没有生在那个年代,若我生在那个年代,那真的可以当个小红军,他每每这样说起,师父总是显得有些感慨,

后来我是无意间听到师父和毕叔说的,师父只是感叹,我没能穿过那好看的花旦的行头,他那套霸王别姬的行头,也没能传给我。


后来那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的人会怎么称呼那十年的时光,我们称之为文化大革命,我们认为那是中国历史上,对于青少年而言,最热血,最亢奋,最激情的十年。但是在你们口中,那似乎是动乱,混乱不堪,法礼俱亡的十年。

师父是首当其冲受到批斗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些提了礼上门,跪在门口要拜师的人,学校里那些跟着师父晨吊嗓晚压腿的人,突然间群起而至,以胳膊上那一方红袖标作为免死金牌,将师父从家里脱了出去,将师父绑到了广场上,将家里珍藏多年的戏本子付之一炬。

我哭吼着去拦,被拖开,再去拦,被打倒在地,毕叔抱着我不让我上前,他们凶神恶煞的指着我,要我及时与师父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可笑?那是什么人?那是我师父,毕叔当年名义上的叛逃师门,实际上一辈子都奉师爷为师,我连叛逃师门都没有,你让我划清界限?

轮单枪匹马的战斗这些人都不是个儿!戏台上但凡与武行沾边的东西,那都是硬桥硬马的真功夫,我少时唱刀马旦练下的童子功也不是白练的!

但是毕叔按住了我,毕叔一直把我挡在他的身后,直到他们拖着师父离开,轰轰烈烈的去广场上批斗师父了。

师父的罪名是什么?很可笑,旧社会的戏子,封建社会的毒瘤,妄图以靡靡之音腐蚀革命。这些话我在今天说来还是觉得很可笑。


师父要被下放改造,我打听好了,他们不是让我划清界限吗?那我就积极响应国家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我就跟师父去一个地方,我还可以照顾师父。

师父还没被送走,毕叔又拖去批斗了,他们发现了毕叔前国名党军官的身份。


毕叔是怎么被发现的呢?是我举报的。

准确的说,是毕叔让我去举报的。


毕叔和师父都被下放了,幸运的是两人下放到了同一个地方,毕叔说他会照顾好师父的,让我安心的留在城里唱戏。

唱戏?还唱什么戏呢?崔莺莺被撕了,杜丽娘被烧了,霸王早已别了虞姬,留给我的只有八台样板戏,翻来覆去的唱,唱得我都快吐了。

我想师父了,我想毕叔了,我想听师父给我唱一出《拾玉镯》了,师父唱花旦的身段窈窕倩丽,师父的声音清亮好听,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能唱样板戏了。




11

师父的死讯传来在他下放两年后。


我跟文工团告了假,出门便把那黑布缠在了胳膊上,千里奔丧去找了师父,我终归是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见到一个瘦骨嶙峋得几乎脱了相的毕叔,抱着师父的骨灰,呆呆的坐在牛棚里。

那是他们晚上住的地方,牛棚。


师父是被批斗死的,牛棚晚上蚊子多得要吃人,他们就睡在干草垛上,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师父睡不着,小声的哼着唱曲儿,那调儿是《霸王别姬》。

毕叔说唱吧,睡不着就唱吧,他来唱霸王。

他们唱了两段,师父心情好了一点,他二人准备睡下了,却在后半夜被人闯了院门,硬生生的从梦中拖起来,拖去批斗了。

那出深夜牛棚里的《霸王别姬》别人举报了,安的罪名是“唱封建主义的靡靡之音,在深更半夜这种时候,有在潜移默化中腐蚀社会主义革命成果的阴谋。”


师父被批斗完,毕叔抱着他从广场上回到牛棚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好了,他在毕叔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知是否是心有不甘,意难平。

毕叔的下放还没有结束,我只能抱了师父的骨灰回去,回程的车上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毕叔本想随师父去了,却硬生生的凭一口气吊着,他想给师父报仇,我知道的。


师父的骨灰我在家放着,在给师父报仇平反前,他入土也不会安的。




12

1978年,我接了毕叔回家。

文革已经结束了,但是我能接回家的只有毕叔了。


这十年连我自己都开始麻木,我不知道这十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是对是错,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1979年,毕叔和师父都得以平反了。


师父的照片又挂在了戏剧学院的教学楼里,下面的称呼是著名戏曲艺术家,不是封建主义的余孽毒瘤了,我觉得很可笑,我不知道那些学生,当他们面对这样一张曾经被他们丢过臭鸡蛋烂菜叶,曾经用鞋底子抽过的脸时,他们该怎样心安理得的在这里学习。

但事实上那些学生早已不是学生了。


有天晚上,我下了班回来做了饭,和毕叔吃饭时,毕叔突然说起这件事,我年近三十了,竟然还未婚嫁,这怎么行。

我不是没有追求者,这话说起来有点自恋,但我好歹也是个角儿,我开始用这个称呼来叫自己了,我就是个角儿,我偏不称自己为同志,名角儿的徒弟也一定要是个角儿,才算没有负了师恩。

我不想结婚,我跟毕叔说,我没爹没娘,现在师父也没了,人来提亲,谁负责接着?谁给我备彩礼?谁送我上花轿?

毕叔长叹了一口气,他终究是老了,这个男人早已不复当年的清秀俊朗,但是他依然爱笑,眼眸依然清澈如初。

“毕叔,”我说,“按规矩论辈分,我约莫该叫你一声师叔,可是师父不让,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没叫,我不想嫁人,你也别急着把我嫁出去,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咱俩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就行了。”

毕叔端了小酒杯喝酒,我不让他多喝,一顿饭就一小杯,他那杯酒怎么喝都不见少,后来趁他去厨房拿花生米的时候我用筷子沾了沾,怎么是咸的?


毕叔走在了第二年春,我不想称之为寿终正寝,因为毕叔还没到那个年龄,但是毕叔的身体撑不住了,他是经历过战场的人,文革期间又经历过层层批斗,为了师父硬是撑着这一口气,但那身体早已是新伤叠旧伤,破败不堪了。


毕叔的遗物里有一个存折,上面有一大笔钱,在那个时候来说是一大笔钱,毕叔留了一封信,他也是怕自己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撑不住了,所以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信上说,存折里是师父给我攒的嫁妆,他也添了点,文革开始之前毕叔一直在工厂里做工,工资还是很充足的。


我终于能送师父的骨灰下葬了,我把两个骨灰罐——师父的,毕叔的,放在一起,我花了所有的钱,我这些年在文工团靠着那点微薄的工资攒下来的所有的钱,请了一个浩浩荡荡的送灵的队伍,八杆唢呐吹起来震天响。


我带了孝,摔了盆,打着幡。

但我没有哭。


我跟唢呐班子的班主说。

我给你一大笔钱,你给我吹个百鸟朝凤吧。


我没有设灵堂,我将他二人的骨灰合葬,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古时的伉俪之礼。


我在家设了排位,我在排位前跪了一整天。



13

我想我这辈子,有三个爹。

我亲爹生了我没养我;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是教我又养我的爹。

毕叔,毕叔是我第三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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